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波琳娜再到城堡时,已经挺着个老大的肚子。除了这个列夫和她的祖母唯一能看到变化,没有人再注意到她脸是如此地瘦削惨白,之前的红润的嘴唇总是蒙上一层厚重的霜雪般的死皮,脸上见不到一丝血色。她整个人也瘦得可怕,整个人干瘪矮小,之前合身的衣服在她身上显得如此地宽大滑稽;她走起路来摇摇晃晃,总是费力地挺直着腰板,双手不得不时刻做着托举的动作,因为那肚子太大了,突兀地从她身体里凸出来,让她只能时刻保持着平面图形半括号的形状移来移去。
那个肚子把她身上所有的营养都吃掉了。
对于波琳娜的突然到来,列夫震惊之后就是直白地防备和抵抗:“怎么这么突然地回来了呢?也不给家里写信来,家里要迎接客人需要提前准备的,这点规矩你也忘了吗,真没规矩.....好了,坐过来吧姑娘,还是得让祖父祖母看看他们的心肝,他们总念叨你.....你回来的时候有跟朋友们说过吗,他们同意你回来吗,什么?你是偷跑回来的?你怎么能这样做,你这个蠢姑娘,你得知道契约精神——你违背了它!你让我们整个家族的人蒙羞!整个社会正直的人都会指责我们的!你让他们怎么看待我们?不行,我得现在就给他们写信,向他们道歉,以你的名义,不,要以祖父母,以瓦西里耶夫的名义......为了你——向他们道歉,你的违约让我们所有人都得赔礼道歉——好了,不要再说什么他们打了你怎么样的,这些不重要的小事就不要再拿出来说了,谁没有遭受过暴力呢?那是让你守规矩的方法,你现在这样偷跑回来,这恰恰证明了我们家族没有给你品格的教育——打你打得还不够——也全怪祖父母没有好好教导你,如果我从小教你的话,哪里还有今天的事......好了,不要再说那些伤了,那些过几天就好了,哭诉是没有任何用的!那些只不过是你违背契约、犯懒的借口和证明,他们一时的过失哪里值得你这样跑回来呢,我们整个家族的信誉都要被你搞坏了......”
波琳娜紧紧抿住嘴唇不说话,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,眼角的泪水静静地往下淌着。她的祖母把人搂在怀里,颤巍巍着用粗糙的手掌抹干净她脸上的泪水。在列夫骂骂咧咧的声音里,两个可怜的又沉默的女人紧紧依偎在一起。
“好孩子,”她的祖母亲吻着她的脸颊,“在外过得好辛苦吧?我们今晚吃烙饼怎么样?”
只是提到烙饼,波琳娜的眼泪便止住了,她想起来自己的过往,想起来那些送出去的孩子。她支撑着身体走到城堡最高处的窗户上,眼睛盯着那样不远又不近的小镇,隐隐看到一群服装一致的小孩正在迈着整齐的步伐走向学校。那里面一定有她生的那些孩子,哪怕她从来没有见过她生下来的那些娃娃,也不知道那些娃娃是男是女。她只知道有小孩从自己肚子里长出来,生出去,然后就会送到别的家庭里养起来。
她一年四季都呆在那样的生产屋里,生了一胎又一胎。一胎生完,就有人把她带走再把她送回来。随后怎样——她已经全都想不起来了,但总归还是养着她,等孩子该出生的时候再把她带走。她想起小时候的那些鸡鸭,就是这样,被养着,好赖都养着,等鸭长肥,等鸡下蛋。鸡鸭全身都是宝哟,毛是可以做衣服的,肉是鲜美油多的,头可以卤一卤,脖子也是有人啃着吃的,只要把舌头伸进骨髓里,那点营养物质都可以嘬吸出来。
鸡鸭圈上总有人蜷缩着舌头,用舌头顶着上颚高声地交谈,随便扔出一些简单的不用费任何精力的句子来,“它们自己选的哟,唉,要不是我们,谁来喂养着它们这些玩意儿呢?我们给了它们食物和住处,怎么算作恶了呢?瞧瞧外头的野鸭野鸡,饿死了也没有人愿意捡回去吃,还是我们养得肥,肉也多,我们给它们留了条活路啊。”
来这里的女人很多,形形色色的都有。但是这里女人也总是无情鄙视着亦或者羡慕着其他女人的。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。有富贵被人打晕绑来的。她们这类是整天咒骂的,最痛恨养鸡鸭的主人和最看不起和她们同在一个笼子的人的——她们是有学问、有财富、有丈夫的,不是那些自愿从事这行当的贱骨头!只要给她们出去的机会,那她们一定是要把这些人通通送到死囚场去的。因为只是几天前她们还是过来挑选的主顾。有被诓骗到这里再没出去过的,她们总是生如死尸般游荡的,她们的生命力早已经在一次次地逃亡中丧失殆尽了。有像波琳娜一般自愿过来工作的,尽管她们从来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工作——可那又怎么样呢?那又能怪谁呢?列夫那般说过了,“自己种的因自己吞”“一个愿打一个愿挨”“总是要遵守契约精神的”“怎么能剥夺一个人向往自由和财富的权利,她们开始要靠这个养家糊口的啊”这般的俗语早已经被那些高尚的人掌握到了精髓。
她生了几次呢?
波琳娜掰扯着手指想要数清楚。
列夫依旧在楼下高声咒骂着,咒骂着波琳娜的懒惰和没用,咒骂着厨房女佣的投机倒把和笨手笨脚,还咒骂着老到只能吃饭干不了一点活的两个老人,谁让他们只能像蛀虫一般活着。这个家里的所有人都像是列夫的酒瘾一般缠绕上了他,只要让他见到这些人,他就会面红耳赤破口大骂,埋怨这些人阻挡了自己前进奋斗的脚步。
随着列夫打翻的酒瓶,雇佣的女佣叫出了声——“老祖父不会动了!他没气儿了!”
波琳娜听见这样的心停了一拍,头晕眼花,只能靠着墙壁的支撑来慢慢地挪下楼,可还没等她走出几步,又听到女佣另外一声尖叫,“老太太也不会动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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