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多九公琢磨了好一会儿,想出个主意,对两个女子说:“我听说《周易》这本书,在其他国家很少有人见过。你们这儿文化昌盛,加上二位才女博览群书,对于这本书肯定能领悟其中的精妙深奥之处。从秦汉以来,对《周易》的注解众多,比起对《礼》的注解,更是歧途纷出。才女见识过人,其中最好的版本应该是哪家的,想必你们自有高见,能判定它们的优劣吧?”紫衣女子说:“从汉晋时期到隋朝末年,讲解《周易》的各家,据我所知,除了子夏的《周易传》两卷,还有九十三家。要说优劣,以上各家都是先儒的注疏,我见识有限,怎么敢以浅薄的见识,胡乱发表议论呢。还请先生多多指教。”
多九公心想:“《周易》这本书,平时耳听眼见的,最多不过五六十种。刚才听这女子说,竟然有九十多种。但她一个字的评论都没有,大概肚子里根本没读过这本书,只是稍微记得几种,就大言不惭,想用来吓唬人。我来考考她,让她出出丑,这样唐兄看着也会觉得高兴。”于是说:“我以前看到的,注解《周易》的各家大概有一百多种,没想到这儿就有九十三种,也算很难得了。至于某人的注疏有多少卷,某人的章句有多少卷,才女还能记得吗?”紫衣女子笑着说:“这些书的精妙之处我虽然没有完全精通,但注家的名姓和卷数,还能大概记得。”多九公惊讶地问:“才女不妨说个一二,这些卷数和名姓,和中原地区的一样吗?”紫衣女子就把当时天下流传的讲解《周易》的九十三家,某人有多少卷,从汉朝到隋朝,一口气说了一遍,然后说:“先生刚才说《周易》有一百多种,不知道就是我刚说的这些,还是另有一百多种?请先生略说一二,让我们增长些见识。”
多九公见紫衣女子说的书名,就像平时读得滚瓜烂熟似的,口中滔滔不绝。仔细听去,其中大半所说的卷数、姓名丝毫不差,其余的,有的是只知道书名没见过书,有的是知道书却记不起书名,还有连姓名和卷数都一概不知的。多九公顿时惊得目瞪口呆,生怕她们继续盘问,自己就要出丑。正在心慌意乱的时候,恰好听到紫衣女子问他书名,连忙回答:“我以前看到的,无非都是才女所说的这些,无奈我年纪大了,记性不好,现在都迷迷糊糊,记不清了。”紫衣女子说:“书中的主旨,先生或许记不明白,我也不敢为难先生,强人所难。但卷数和姓名,是书坊里三尺孩童都能说出来的,先生何必吝啬赐教呢?”多九公说:“实在是记不清楚了,不是有意推辞。”紫衣女子说:“先生要是不说出几个书名,体谅您的人,不过说您是吝啬赐教;不体谅您的人,就要怀疑先生是在胡乱编造、欺骗人了。”多九公听了,急得汗如雨下,无言以对。
紫衣女子说:“刚才先生说有一百多种,现在只求先生除了我说的九十三种,再说七种,凑够一百种的数目。这事情极其容易,难道还吝啬赐教吗?”多九公急得抓耳挠腮,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。紫衣女子说:“这么容易的事,没想到还是不肯赐教。刚才我费了口舌,说了那么多书名,原本是抛砖引玉,想借此长长见识,没想到竟是这样。但除了我们说的这些,先生要是不增加一些,未免显得太浅薄无知了。”红衣女子说:“要是先生凑不出七种,就说五种;五种不行,说两种也行。”紫衣女子接着说:“要是两种也不行,说一种;一种也不行,半个也行,好歹解个围。”红衣女子笑着问:“请教姐姐,什么叫半个?难道是半卷书吗?”紫衣女子说:“我是怕先生记性不好,或许记得卷数,忘了姓名;或许记得姓名,忘了卷数,这都可以叫做半个,不是指半卷书。我们别闲聊了,请先生说一个或者半个吧。”多九公被两个女子冷言冷语,不停地催促逼迫,急得满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,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。别说所有的书都被紫衣女子说过了,就算还有没说过的,他现在心里一着急,也想不起来了。
那个老者坐在下面,看了几篇书,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,不知道在说些什么。后来看见多九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,头上不停地冒汗,还以为是怕热,就拿了一把扇子说:“天朝时令刚到初夏,大概比较凉爽,不需要凉扇。如今到了我们这儿,难免受热,所以一直出汗。请先生扇一扇,稍微凉快些,慢慢再谈,别受热了,生出其他病来。你们都是异乡人,身体一定要保重。你看这汗还是止不住,这可怎么办呢?”说着,用汗巾替多九公擦汗,又说:“上了年纪的人,身体虚,哪里受得了热。唉!可怜,可怜!”多九公接过扇子说:“这里的天气果然比别处热很多。”老者又献上两杯茶说:“我这茶虽然不太好,但里面有灯心草,既能解热,又能清心。先生喝了,就算受热也没关系。今天虽然有幸相聚,无奈我福薄,耳朵不好使,不能畅快地聆听先生的高见,真是遗憾的事。先生既然肯屈尊和她们仔细交谈,她们日后还能有所成就吗?”多九公连连点头说:“您女儿明年肯定能高中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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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见紫衣女子又接着说:“先生既然执意不肯赐教,我们也不必苦苦相求。况且就算记住几个书名,要是不明白其中的主旨要义,也不过是个卖书的伙计,没什么稀奇的。但不知道先生所说的一百多种,其中讲解得最好的,应该是哪家呢?”多九公说:“当年孔子作了《十翼》,《易》道就发扬光大了。从商瞿向孔子学习《易》之后,传承就没有断绝。前汉有京房、费直等各家,后汉有马融、郑玄等人。依我愚见,两汉注解《易》的各家,大多沉溺于象占之学。到了魏时,王弼注释《周易》,抛开了象占的旧解,独出心裁,畅谈义理。于是天下后世,凡是谈论《易》的人,没有不尊崇他的,其他的书都被废弃了。这么看来,从汉到隋,应该以王弼的注解为最佳。”
紫衣女子听了,忍不住笑道:“先生这一番议论,似乎对各家的注解以及王弼的书还没有完全了解,不过是拾人牙慧,拿来评论,这哪里是教导后辈的方法呢?汉儒所谈论的象占,固然不能完全涵盖《周易》的要义;王弼抛开旧有的学说,自创新解,只注重义理,可孔子说‘《易》有圣人之道四焉’,哪里只有‘义理’两个字呢?晋时韩康伯见王弼的书盛行,因为《系辞》缺少注解,于是依据王弼的义理,注释了《系辞》两卷,因此后人就有了‘王韩’的说法。他们的书既不够精确详细,还胡乱改动古字,把‘向’改成‘乡’,把‘驱’改成‘殴’之类的,数不胜数。所以古人说:‘若使当年传汉《易》,王韩俗字久无存。’当年范宁说王弼的罪过比桀、纣还大,难道是毫无缘由的吗?现在先生说他的注解是最好的,甚至说这本书一出,其他书都被废弃了,怎么会这样呢?真是痴人说梦!总之,做学问要在实实在在的地方下功夫,议论自然就会有确切的根据;如果只是浮光掠影,心中没有主见,自然就会随波逐流,无所适从。先生恰好犯了这个毛病,还不懂装懂,一味说大话骗人,未免把别人看得太没文化了!”
多九公听了,满脸是汗,走也不是,坐也不是,只是发愣,无言以对。正想着脱身,那个老者又献上两杯茶说:“在这小屋里委屈先生,让先生受热了,实在过意不去。但汗是人的津液,还是要忍耐着少出一些才好。大概先生平时喜欢吃麻黄,所以才这样。出了这场大汗,就算有痢疾、疟疾之类的病症,也可以放心了;以后像麻黄这种发汗的东西,还是少吃为好。”二人欠身接过茶杯。多九公自言自语道:“她说我吃麻黄,她哪知道我在这儿像吃了黄连一样苦呢!”
只见紫衣女子又接着说:“刚才进门就说对经书的义理全都知晓,我们听了,非常钦佩,以为今天遇到了有学问的人,可以长长见识,所以任凭先生批评,我们都虚心接受。谁知谈着谈着却不是这么回事。要是以‘秀才’两个字来说,可谓有名无实。刚才先生自称‘忝列胶庠’,谈了半天,也就这‘忝’字用得贴切。”红衣女子说:“依我看,大概这其中也有贤愚之分。说不定这位先生和我们一样,也是常在三等、四等水平的,也未可知。”紫衣女子说:“大家有幸一起谈论文学,原本是件高雅的事,就算学问渊博,也应该处处虚心,这样才不失谦谦君子的风范。谁知道有的人肚子里离渊博还远着呢,那目空一切、旁若无人的样子,却全都摆在脸上。真是‘螳臂当车,自不量力’。”
两个女子你一言我一语,把多九公说得脸上一阵青一阵黄,浑身像被针扎一样难受,却毫无办法应对。唐敖在一旁,也觉得十分尴尬。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,只听见外面有人喊道:“请问女学生们买不买脂粉呀?”一边说着,一边提着包袱走进来。唐敖一看,不是别人,正是林之洋。多九公趁机站起身说:“林兄,你怎么现在才来?我怕船上的人等太久了,我们回去吧。”随即和唐敖向老者告辞。老者还想挽留他们再喝杯茶。林之洋走得口渴,正想歇一歇,可无奈多九公和唐敖执意要走。老者把他们送到门外,便回去教学生读书了。
三人匆匆走出小巷,来到大街上。林之洋见他们两人神色慌张,脸色像土一样难看,不禁感到奇怪,问道:“我看你们这么惊慌,肯定有古怪。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呀?”两人稍稍喘了口气,定了定神,擦了擦汗,慢慢地走着。多九公把之前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。唐敖说:“我从来没见过世上竟有这么学识渊博的才女!而且她们伶牙俐齿,特别能言善辩。”多九公说:“渊博也就算了,可恨她们一点都不肯放过我,把我骂得好惨。这次可吃大亏了!我活了八十多岁,今天这口闷气还是头一回受。现在想起来,我就埋怨自己!”林之洋问:“九公,你埋怨自己什么呢?”多九公说:“我埋怨自己以前少读了十年书,还埋怨自己明知学问不深,不该冒冒失失地和人谈论文学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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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敖说:“要不是舅兄你去救我们,我们恐怕都走不出那扇门。不知道舅兄怎么会这么巧,也到了他家呢?”林之洋说:“刚才你们要来游玩,我也打算上岸卖点货,可这地方我从来没做过生意,不知道卖什么能赚钱。后来我看这里的人脸上比炭还黑,就带了脂粉上岸。谁知道这些女人觉得擦了脂粉反而更丑,都不肯买,倒是有很多人要买书。我因为女人不买脂粉却要买书,觉得很奇怪,就仔细打听了一下,才知道这里区分贵贱,就看有没有几本书。”唐敖问:“这是为什么呢?”林之洋说:“他们这儿的风俗,不管是穷是富,都把才学高的人看得尊贵,不读书的人就被看不起。女人也是这样。年纪稍大些,有了才名,才有人来求亲。要是没有才学,就算生在大户人家,也没人愿意和她结亲。所以他们国家不管男女,从小都得读书。听说明年国母又要举办什么女试大典,这些女子得到这个消息,都想考中才女,就更要买书了。我听了这些话,知道货物卖不出去,正打算回船,路过女学馆的时候,又想进去碰碰运气,没想到正好碰到你们二位。我进去话还没说一句,茶还没喝一口,就被你们拉出来了,原来二位是被两个黑皮肤的女子难住了。”
唐敖说:“我约九公上岸,本来是想看看这个国家的人长得有多丑。谁知道只顾着谈论文学了,他们长什么样我们都还没看清楚,现在倒好,被她们先把我们肚子里的‘丑处’,也就是没学问的样子给看出来了!”多九公说:“一开始如果我们只当是门外汉,随便她们说什么,也不至于出丑。可我们太过大意,一进门就装作文人,结果露出了马脚,想补救都来不及。偏偏她们的先生还是个聋子,不然拿这个老秀才出出气,也能解解闷。”唐敖说:“依我看,幸好那老者是个聋子;他要是不聋,只怕我们更要吃亏。你看他的小徒弟都这么厉害,更何况是先生呢?虽然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情况,但那终究是她的授业恩师。况且紫衣女子还是他的女儿,学问又怎么会差太多呢?要是把这位老秀才当成普通的没本事的人,那就是以貌取人了。世人只知道在有官职的人面前好题诗,哪里知道民间常常埋没了很多学识渊博的人。大概这位老翁就是个例子。”
多九公说:“刚才那个女子说‘衣轻裘’的‘衣’要读成平声,她的说法好像有点道理。要是真的这样,那以前把这个字解作去声的书,岂不是都该作废了?”唐敖说:“九公,你这话可有些不妥。我听说把这个字解作去声的,是当时的大儒,老家在新安。他的书阐发孔孟的大义,费尽了心思,调和了旧有的注解,语言浅显但含义深远,文字简洁但意义明确。一旦诵读学习,圣贤的道理,都能清清楚楚地呈现在眼前。从汉晋以来,各家的注解没有比他更好的了,他实在是对圣门有功劳,对后世的学者有帮助,怎么能胡乱批评呢?就算偶尔有一两个注解错误,也不能因为这小小的瑕疵,就掩盖了他的巨大成就,就像不能因为蚊子睫毛上的一根小毛,就遮住了日月的光辉。就像《孟子》里‘诛一夫’和‘视君如寇仇’的说法,后人虽然有很多评论,但从这本书的整体要义来说,古人说过:‘总结众多圣人之道的,没有比六经更重要的;继承六经教诲的,没有比孟子更厉害的。’当年孔子去世后,儒家分为八派,其他各派纵横捭阖,变化多端。只有孟子拥有杰出的才能,抵制杨朱、墨子的学说,批判荒谬的言论,宣扬王道政治容易施行,来拯救当时的社会弊病;阐明人性本善的本质,来消除众人的疑惑,让孔子的学说,在千古以来独一无二地受到尊崇。所以对圣门功劳最大的,要数孟子,学者怎么能诋毁他呢?况且孟子说‘闻诛一夫’这句话,也是因为当时的君主只知道打仗,不致力于修养德行,所以用这句话来警戒他们。至于‘寇仇’的说法,也是劝勉宣王对待臣子应该多施恩礼,都是为了拯救时弊。当时正值战国时期,歪理邪说横行,人们都不知道仁义是什么,如果只讲道学,只会白费口舌,必须用利害关系来劝说,才能让人听得进去,所以才会说得有些过头。读者不要因为文字而误解词句的意思,不要因为词句而误解作者的本意,这样就能领会其中的真义了。总的来说,尊崇孔子的学说,实在是孟子的功劳;阐发孔孟的学问,却是新安那位大儒的功劳。我是这么想的,九公你觉得呢?”多九公听了,不禁连连点头。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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